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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樂府的起源：

樂府是蒐集民歌歌謠，整理樂律的政府機構。

關於樂府的起源問題，大概以班固在《漢書‧禮樂志》當中的記載較為詳盡，其書云：

至武帝定郊祀之禮，祠太一於甘泉，就乾位也；祭后土於汾陰，澤中方丘也。乃立樂府，采詩夜誦，有趙、代、秦、楚之謳。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，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，略論律呂，以合八音之調，作十九章之歌。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，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，昏祠至明。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於祠壇，天子自竹宮而望拜，百官侍祠者數百人皆肅然動心焉。

從以上的記載來看，漢武帝成立樂府機構的最初目的，大抵是以祭祀為主。推測應該是在祭祀典禮之時，用以協助儀式的進行。其主要工作，是「采詩」，即收集民間歌謠，並交由負責人整理樂曲，配樂演奏，由負責人進行「協律」，即負責編曲、整理樂律的工作，書中記載的「略論律呂，以合八音之調」，大概就是這一類的業務。

也或許是因為班固將武帝時期的樂府介紹的相當清楚，因此唐代顏師古在注漢書的時候，便於「乃立樂府」一句下注：「樂府之名，蓋始於此。」認為樂府官署是由漢武帝時開始設立。

從此，關於樂府的起源問題，便逐漸形成了一種共識：樂府官署始於漢武帝，而漢武帝成立樂府機構主要的目的，來自於祭祀典禮在儀式上需要，也因此，成立樂府官署負責收集民間歌謠，並帶回宮中加以整理修飾，配樂演唱。

然而，在一九七七年秦始皇陵附近出土了秦代編鐘一枚，上頭鐫刻了秦篆「樂府」二字，這一個考古發現，挑戰了「樂府機構始立於漢武帝時期」的說法，也因此，關於樂府起源問題，過去的共識有可能需要再加以修正。

以目前的文獻資料與考古發現，關於樂府的起源問題，學界一般認為早在秦代就已經有樂府這樣的機構出現，然而或者是因為規模不大，又或者是因為文化發展程度的差異，這樣的機關在秦代似乎沒有得到更多的重視，也因此，秦代的樂府所承擔的工作業務似乎不及漢代來的重要。而當歷史來到了漢代，來到了漢武帝時期，或者是因為武帝個人的喜好，也或者是因為漢代文化武功的急速發展，這種承擔音樂藝術文化的政府機關達到了空前的支持與重視，才發展出我們現在所認知的樂府。

若從對樂府的重視，對樂府的擴張，對樂府機構的強調，這樣的角度出發，漢武帝確實扮演相當關鍵的角色，也或許是這樣，一般討論樂府起源問題，才將樂府起源定調在漢武帝時期。然而，若單就從歷史問題與官府設置的角度來看，樂府早在秦代就已存在的客觀事實，是不容否定的。

二、關於樂府詩

前文提到，樂府的主要工作內容為「采詩」，即是蒐集流傳在民間的歌謠，《漢書‧藝文志‧詩賦略》中就提到：「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，於是有代趙之謳，秦楚之風，皆感於哀樂，緣事而發，亦可以觀風俗，知薄厚云。」而透過樂府所收集而來的各地詩歌，後人便將這些民間歌謠統稱為「樂府詩」或「樂府」。也因為如此，樂府也就由原本的官署名，多了一個別稱，專指詩歌的體裁。

一般而言，目前我們認知的樂府詩有狹義與廣義的界定。狹義的樂府詩，指的是兩漢和南北朝官署所採集的民間歌謠；而廣義的樂府詩，則是包括魏、晉以後歷代作家仿製樂府的作品在內。

根據樂府詩的發展，我們大致可以將其分為以下幾個階段：

（一）兩漢樂府詩

（二）魏晉南北朝樂府民歌

（三）唐代文人仿樂府舊題所做的樂府詩

（四）唐代白居易的新樂府

而在樂府詩的發展過程中，當然還是以兩漢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民歌作品最具代表性意義。

這裡先從兩漢樂府談起。

根據《漢書‧藝文志》中記載，在西漢時期，具有樂府民歌性質的作品大約有一百四十幾首。然而，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兩漢的樂府民歌，現存不過三、四十首。儘管如此，我們還是可以從這些作品當中，大致了解漢代樂府民歌的特色。漢代樂府詩歌最精采的篇章，大多來自於民間作品，其作品內容的題材相當廣泛，翻開《樂府詩集》，儼然打開了漢代社會生活的寫真繪卷。

首先是敘說真摯深沉的愛情故事，如《上邪》：

上邪！我欲與君相知，長命無絕衰。山無陵，江水為竭，冬雷震震，夏雨雪，天地合，乃敢與君絕！

詩中透露出對於感情的執著與認真，連用了不可能會出現的自然現象，來證明自己對於愛情的決心，表現一種對於愛情的奮不顧身，對於愛情的全新投入，用文學史上最堅定的盟約，向天發誓，我的愛將超越時間與空間，將超越天地與自然，我的愛將只投注你身上，根本不可能「與君絕」。

其次，樂府中也有講婚姻不幸的悲劇情節，如《有所思》：

有所思，乃在大海南。
何用問遺君，雙珠玳瑁簪，用玉紹繚之。
聞君有它心，拉雜摧燒之，摧燒之，當風揚其灰。
從今以往，勿復相思。相思與君絕。
雞鳴狗吠，兄嫂當知之。
妃呼唏，秋風肅肅晨風颸，東方須臾高知之。

《有所思》所講的是一位被背叛的女子所發出的憤怒與哀傷。

一句「聞君有它心」道出了多少的哀怨、憤怒、無奈與感傷。用白話文來說，這位女子被劈腿了，女子心中的他有了外遇、有了小三，而女子卻只能對著彼此之間的定情物發洩，將其「拉雜摧燒之」並且，「當風揚其灰」，從這些動作來看，女子確實受傷很重，恨不得也將劈腿的那個他挫骨揚灰，然而那個他並不在身邊，於是倒楣的「雙珠玳瑁簪」便為主受過，灰飛湮滅。而女子像是下定決心要擺脫這位負心漢，嘴巴說出「從今以往，勿復相思。相思與君絕」這種一刀兩斷的絕情話。

然而，儘管傷那麼重，儘管恨那麼深，那個曾經深深愛過的人，是可以說忘就忘，說斷就斷嗎？女子在詩後吶喊著她對這段感情的執著與忠貞，事實上是帶著一絲絲希望，希望男子會回心轉意，會受她如此忠貞而感動。

愛情的背叛，是不分古今中外，從《有所思》這首樂府來看，兩千多年前的女子會遇到的遭遇，與兩千多年後的我們是一樣的，或許，這就是文學經典的奧妙，經典可以穿越時間與空間，在兩千年後，可以讓有相同遭遇的人們，引起共鳴，令人鼻酸。

漢樂府除了生動刻畫男女情感之外，對於社會生活的描繪也令人動容。如表達在艱困環境生活中掙扎的《東門行》、《病婦行》與《孤兒行》

《東門行》

出東門，不顧歸。來入門，悵欲悲。盎中無斗米儲，還視架上無懸衣。
拔劍東門去，舍中兒母牽衣啼。他家但願富貴，賤妾與君共餔糜。上用倉浪天故，下當用此黃口兒。
今非，咄！行！吾去為遲，白髮時下難久居。

《東門行》描寫為生活所苦而決定鋌而走險的男子，在即將「拔劍東門去」的時候，被孩子的母親流著眼淚勸阻，誠懇的說著「他家但願富貴，賤妾與君共餔糜」，希望丈夫看在小孩的份上，不要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。當生活已經一無所有的時候，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，也因此，當詩中的男主角看到家中「盎中無斗米儲，還視架上無懸衣」的時候，當然想到的就是用最本能的方式來爭取生存的空間，就如同吳思所謂的血酬定律，用流血拚命所得的報酬，體現著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換關係。只是，在男主角權衡輕重之下，為了妻子，為了孩子，最後還是放棄了。

《病婦行》

婦病連年累歲，傳呼丈人前，一言當言；未及得言，不知淚下一何翩翩。「屬累君兩三孤子，莫我兒饑且寒，有過慎莫笪笞，行當折搖，思復念之。」亂曰：抱時無衣，襦復無裡。閉門塞牖，舍孤兒到市。道逢親交，泣坐不能起。從乞求與孤買餌。對交啼泣，淚不可止。「我欲不傷悲不能已。」探懷中錢持授交。入門見孤兒，啼索其母抱。徘徊空舍中，「行復爾耳！棄置勿復道。」

這是一幅令人鼻酸的淒涼畫面。

一位臨終的母親，一位即將失去妻子的丈夫，兩三個將要沒有母親的孤兒，在空蕩的屋子裡頭，迴盪著哀淒的哭聲。臨終前的母親，喚丈夫前來，仔細叮嚀丈夫要好好照顧自己的孩子，「屬累君兩三孤子，莫我兒饑且寒，有過慎莫笪笞」，婦人「泣坐不能起」且「對交啼泣，淚不可止」「欲不傷悲不能已」，從這些詩句當中，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中人物的淒苦。而最令人動容的畫面，就是小孩子還不知道母親將要病危，還任性的「啼索其母抱」，這樣的情節，這樣的畫面，著實令人催淚。

《孤兒行》

孤兒生，孤兒遇生，命當獨苦。父母在時，乘堅車，駕駟馬；父母已去，兄嫂令我行賈。南到九江，東到齊與魯。臘月來歸，不敢自言苦。頭多蟣虱，面目多塵。大兄言辦飯，大嫂言視馬。上高堂，行取殿下堂。孤兒淚下如雨。使我朝行汲，暮得水來歸。手為錯，足下無菲。愴愴履霜，中多蒺藜。拔斷蒺藜腸肉中，愴欲悲。淚下渫渫，清涕纍纍。冬無複襦，夏無單衣，居生不樂，不如早去，下從地下黃泉。春氣動，草萌芽，三月蠶桑，六月收瓜將是瓜車，來到還家。瓜車反覆，助我者少，啗瓜者多。願還我蒂。兄與嫂嚴，獨且急歸，當興校計。亂曰：里中一何譊譊？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：兄嫂難與久居。

《孤兒行》描寫一位父母雙亡的孤兒，飽受兄嫂虐待的悲慘遭遇。

孤兒原本是「乘堅車，駕駟馬」的公子哥，然而，在「父母已去」之後，便受盡兄嫂的苛刻對待，強迫孤兒在外經商，「南到九江，東到齊與魯」，在外奔波，以致「頭多蟣虱，面目多塵」。而在寒冷的冬天回來之後，又吩咐孤兒準備飯菜，餵食牲畜。可憐的孤兒，「淚下如雨」，還必須到溪邊汲水，雙手龜裂，雙腳還被蒺藜刺傷，不僅如此，孤兒還「冬無複襦，夏無單衣」，以致於興起了自殺的念頭，認為「居生不樂，不如早去」，這樣淒慘的遭遇，似乎比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更加悲涼。

以上這三首漢樂府，清楚地刻劃了在漢朝社會底層之下的人民苦痛。這些樂府詩所呈現出來的人生百態，是如此寫實，多麼地令人不忍。漢朝，或許離我們相當遙遠，然而，從樂府詩所表現出來的民間苦痛，卻並不陌生，在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刻，我們都可以發現這樣淒涼的階級，在社會角落苟且掙扎，只為一頓溫飽，只為那一絲絲的生存希望。

整體而言，漢代樂府民歌承繼了先秦《詩經》的寫實傳統，毫不掩飾地透過精鍊樸實的語言文字，將人民生活的種種現實描繪出來，並且在情節內容、人物塑造與語言工具上，表現了不同於《詩經》傳統的時代性與特殊性，尤其在題材的選擇上，更是擴大了中國詩歌創作的領域，成為繼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之後，中國詩歌發展歷史上的另一個高峰。

（未完待續）